雪與陽光下

***第一章***

         這是我奶奶告訴我的。在我還在襁褓中，爸媽帶我去奶奶山中的家時，路上遇到嚴重車禍，就是那時我不僅失去了雙親，還失去了我的聽覺，慢慢地，我也不想說話。

         奶奶是我唯一的親人，從來沒放棄過我，靠著微薄的補助金，和爸媽留下的財產，把我撫養到高中，從大學和研究所起，我就自立更生了。頂著電機工程碩士的光環，讓我這個殘障人士還不難找到好工作，更美的事是，我可以面對電腦，不用和人有太多接觸。

***第二章***

           奶奶這兩個禮拜跟團去日本玩，這是我賺錢後，算是報答奶奶的方式。於是我決定周末去市區逛逛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 禮拜天一大早，我莫名其妙的早起，穿好輕便的運動服，想去附近吃早餐。我特地繞了遠路，到離兩條街區的一個小公園先走走，發現有一群小朋友在一間教會前跑來跑去，往裡面一看，發現了一雙跳舞的手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 我 從來不知有這麼一間隱身在公園旁的小教會，屋頂上的十架，被公園大樹給隱約藏住了，白色透天的小小建築，看來格外溫馨。我站在門口，被那雙跳舞的手給吸引 了，直到她把一首曲子演奏完吧。那是一把大提琴，在她手中好像是美麗的大玩具，右手的琴弓揮動，加上左手彈絃的姿勢，形成美麗的弧度。

        突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，示意我可以進去坐。我搖搖手，用簡單的肢體語言告訴他，我聽不到。他楞了一下，但仍示意叫我等一下不要走。我看他上台在那位跳舞的 手的小姐，耳邊不知說了什麼，她隨即放下她的琴弓和大玩具，走出來到我面前，她開始用很生疏的手語，請我進去。我非常詫異，但仍是回絕了她。她不死心，叫 我等一下，從裡面出來時手上拿了幾張紙，她用手語告訴我，這是牧師今天傳道的簡稿，問我懂不懂唇語，可以邊看手稿邊看牧師。我真的被她弄不知如何是好，只 好在她帶領下，坐到離牧師很近的位子。

        大部分的人都不懂手語，我為了能與常人溝通，仍是不免俗地學了手語和讀唇，但唇語的誤解率是最大的，所以我一定會隨身攜帶一台，我自行設計的PDA，可以隨時用文字的方式表達。

        我已經很久沒看過這麼多人了，有點不自在。但看在跳舞的手的份上，我還是認真地聽了牧師講道。那天牧師講的主題是，神的恩典夠我用。禮拜天早上十點半，我28歲，第一次認識主。

***第三章***

           我 畢竟也是平凡的男人，除了沒有聽覺不會說話，但也算得上是好看乾淨的人。我為了能看到那雙跳舞的手，往後每個禮拜天早上，我都會來這間小教會報到。跳舞的 手她的名字叫曉恩，比我小三歲，是在凌晨五點來到這世上的恩典。她從小就在教會長大，牧師是她伯父，她的父親自己也是傳道。她身高約165cm，才有辦法對付這把大提琴。她不算清瘦，比較像陽光型的女孩，留著俐落的短髮，老是穿著牛仔褲，很像鄰家的小女生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 她從藝大畢業後，平常在交響樂團裡演奏，假日就在教會伴奏服事。每次去教會，她都會親手拿給我當天牧師的講稿，敬拜後也會留我吃愛宴，教會其它兄姐也都很親切，對我很有耐心。在這半年中，我漸漸學會笑，學會”聽”人說話，主的作為的確很奇妙，連我奶奶都感覺到，我似乎開朗許多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 於是，我想我能為教會做些什麼，看到這麼多小朋友和成長中的孩子，我想幫教會建立一個對外對內溝通的管道-網站-。我向牧師提出這個想法時，牧師真的是一直感謝主，因為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，只是有限的經費，加上教會裡並沒有這種專業人才，所以延宕至今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 我利用下班的時間，陸續花了約三個月的時間架設，不是很厲害的網站，但絕對是能夠讓教會裡的兄姐，互相溝通留言的好管道，也能讓初次認識主的人，了解一些正面的意義。裡面可以線上查閱聖經，我也設計了簡單的小遊戲，讓想慕道的朋友及孩子們，能夠有更多的工具。

***第四章***

           曉恩拿了一張演奏會的票給我，她希望我能去欣賞。我接到票非常訝異地看她，她馬上揮舞著她的手和我說，我知道你聽得到。她的手語最近進步不少，大概拜我所賜。她在大學時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學姐，拉她一起去參加手語社，她也硬著頭皮撐了二個學年。不過，她這句”我知道你聽得到”，真是好深奧的一句話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 這是我生平第一場的音樂會，也是讓我決定受洗的關鍵。因為我感謝上主，讓我還有眼睛，還有感覺，能”聽”到 這麼美的音樂。我看著在台上的曉恩，認真演奏的表情，及那雙一開始就讓我目不轉睛的手，那樣的神情，那樣美麗的舞動，雖然我聽不到實質的樂音，聽不到偉大 的莫札特所編的曲子，但我卻是深深為這樣的畫面所感動。我曾經埋怨過我父母，為何不在當時一起把我帶到天國，為何要留下殘缺不全的我，在世上掙扎。我曾經 封閉自己，拒絕說話和面對人群，也讓撫養我的奶奶，一度傷心欲絕。

        我發覺我的眼眶被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，但台上的曉恩對我而言仍上帝派來的美麗天使。在教會慕道期間，一開始我只是想親近曉恩，但後來我發現在天上的父，才 是真正拯救我靈魂的救主。神的恩典夠我用，要不是我沒有聽覺，我怎能這樣深刻地感受，這雙跳舞的手，所帶給我的震撼呢？

        演奏完畢，曉恩對坐在貴賓席我，淺淺地一笑，彷彿知道，我真的聽得到她的音樂了。

***第五章***

           之後，曉恩的演奏會我必不缺席。她平常晚上有時會來教會練習，我也會帶著我的手提電腦，一邊維護教會網站，一邊在旁安靜地陪她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 某 天下著雨的秋夜，照例我們相約在教會。約莫一小時後，我正在上網查資料時，一隻琴弓從我眼前飛過。我立即抬頭訝異望著她，只見她把她心愛的大提琴放在地 上，止不住淚水，非常混亂地向我說話。她講得太快了，我根本無法理解她在說什麼，我只能無助地用手語告訴她，請她慢慢講，不然用手和我溝通。可是她只是抱 著我，不停流淚抽慉，我好希望上帝這時能顯現神蹟，讓我能暫時聽到她在講什麼，但並沒有，我只能無助地，安靜地抱著她，直到她平靜下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 她突然推開我，用手和我說，對不起失態了，她要去洗手間。等她離開時，我將她丟在地上的琴本拿起來看，是台灣民謠「茉莉花」。我把她弄倒的琴架扶好，把琴本再放回原位，她回來時彷彿變了一個人，對我說，真的很抱歉。我問她，到底發生什麼事，我要和你一起分享喜怒哀樂，雖然我聽不到你的音樂，但我是真的用心在陪伴著你，請你不要對我視而不見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 只見她眼眶再度泛紅，我心裡想我真是笨蛋，不知如何安慰女孩子。只見她開始邊哭邊比手畫腳， 說年底有一場台灣民謠的音樂會，這首「茉莉花」是她最喜愛的台灣民謠，小時候曉恩的母親，就是唱這首歌，她才能入睡。可是她連這麼簡單美麗的一首曲子，都 演奏不好，反反覆覆地練習了好幾天，就是練不好，所以剛剛終於忍不住了，情緒就爆發了。原來她前幾天開始，心情就不太好的原因在這。

        我告訴她，雖然我看不懂樂譜，聽不到你演奏的樂音，但我每次都被她在台上演奏的曲子所感動，那是無法言語的。有時愈簡單的東西，反而是愈難表演呈現，我請她和我一起禱告，把心沉澱下來，讓主進到你的心裡，安靜下來，就可領會神的旨意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 ***第六章***

           我 利用曉恩不會來教會練習的晚上，拜託一位詩歌班的弟兄，教我唱歌，當他聽到這個請求，真的當場傻眼。如何教一個連話都不會說的人唱歌？我告訴他，我想學會 唱一首歌，請他先教我念對歌詞，然後我要用死記的方式，把節奏和樂符表現出來。更過份的要求是，我要學會邊彈琴邊唱，我把原因告訴他後，他也答應我這個可 能對他來說，最無厘頭的請求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 原來把字念出來是一回事，把它變成歌來唱，更是對我這個聽障者來說，是困難的任務。可是我不停地禱告，告訴上帝我這麼做的原因，也請求上帝給我力量，把這件事做好，也在適當的時機時，能讓我表現出來。只有上帝知道什麼是對的時機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 為了不讓曉恩發現，我斷斷續續練習了二個月。真的非常感謝這位弟兄，幫助我完成不可能的任務，也替我保守這個秘密。我和曉恩之間穩定地發展，沒有進步，也沒有退步，只是曉恩的父親有時看我的眼神似乎很不同，很擔心他不同意我們交往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 曉 恩和我之間，的確有很多無形的問題存在，就像我沒有聽覺，聽到她彈奏出來的美好樂音，我也不只一次問曉恩，她這樣是否會遺憾。而她只是淡淡地說，也許這是 上帝對她最好的安排。因為曉恩的好勝心太強，常常因為演奏上的事，心情起伏很大，也許她覺得，回到我這邊，才是最安心的停泊吧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 而我，有時也會有殘障者的心態出現，常陷入一種自我封閉的狀態，曉恩每次都很有耐心地，不放棄用各種方式與我溝通，就是不要讓我一人孤獨地的自怨自艾，這點我倒真的很感謝她。她也會偶爾陪我去看奶奶，奶奶也很喜歡她，直誇她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女孩。

***第七章***

           我每天不停地禱告，但上帝似乎沒幫我安排一個適當的時間點。我開始有點灰心，但我知道這樣是對主不信任的。於是我還是每天練習這首歌，似乎連在做夢，都隱約聽到自己的歌聲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 在 社青團契結束後，曉恩照慣例會再留下來練習約一小時的大提琴。但她今天似乎意興闌珊，在收桌椅時和我說，她決定不再拉大提琴了，她決定去找份辦公室的工 作。我不置可否的望著她，奇怪她為何會這樣決定。她和我說，大提琴是她從小到大的最愛的玩具，但她現在對這個玩具失去信心和耐心，她不管什麼曲子，沒有一 個演奏地完美的，連樂團的老師都警告過她好幾次了，所以她再也不想把大提琴當成全職生命了。她眼眶泛紅，我想這又是言不由衷的話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 我默默地走到鋼琴前面，把琴蓋拉開，深呼吸一口氣，開始彈奏。她吃驚地宛如木頭人般，站在底下一動也不動看著我。我彈完「茉莉花」的前奏後，開始了我生平第一次的歌唱表演。

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

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

芬芳美麗滿枝椏

又香又白人人誇

讓我來將你摘下

送給別人家

茉莉花 茉莉花

           我非常有信心地的自彈自唱完後，再深呼吸一口氣望著她，她居然開始哭起來，這是我始料未及的，我原本的計畫是她會開心抱住我，然後我就可以向她求婚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 我衝下去抱住她，問她說是不是我唱得很難聽，她回答，不，是太完美了，她一想到我一定是花了不少時間練習，才會有這樣的成果的。我說，你看我不會說話的人，都能唱「茉莉花」給你聽了，你有這麼好音樂天賦，怎麼可以這樣放棄上帝給你的禮物呢？

           她 的淚水還是止不住，這時看到曉恩的父親在後面，對我微笑點點頭，然後放心地轉身走了，我似乎覺得，這是上帝給我的應許了。不知從那來的膽子，我繼續和曉恩 說，如果你不嫌棄我唱得難聽，以後睡覺前，我每天都唱給你聽，但是你也要答應我，也要給我看那雙跳舞的手，我喜歡他們快樂飛動的樣子。